有没有裁纸刀

你一把,我一把

[摘] 宴后

等待着。

漫山遍野,

春天的花。


恋情已经不再来打扰她的生活了……

雾霭茫茫的树缝间射进缕缕的阳光。小径上铺满绿苔,熠熠生辉。瞧着这些,阿胜沉醉于自己的这种感觉。她和恋情已经相隔很久了。最后一次恋爱也成了遥远的回忆。自己对所有危险情欲都有抵御的能力,并且很难动摇了。

*

这庭院一点儿也听不见电车的轰鸣和汽车的喇叭声。这里的世界成了一幅静止的画。为什么曾一度燃起的欲望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阿胜全然不知道缘由。某种东西确实曾经有一次穿过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它究竟去向何方。说什么形形色色的积累会使人出色地成长起来,她觉得这话像是谎言。她认为人只是流淌着诸多杂物的暗渠,不过是十字路口那留下了各种车辙的石板路。暗渠老朽了,石板路磨损了。可它也曾有过一次辉煌,是节日的十字路口。

阿胜已很久没有过盲目的经验了。在她看来,任何东西都像这庭园之晨的景致般清明澄碧,一切都伴着鲜明的轮廓。这个世界里,没有一样是模糊的。

*

阿胜坐着,从和服袖子里掏出香烟,津津有味地吸着。烟雾飘荡在朝阳的光影里,没有风,看上去沉甸甸的,如纯白纺绸一般。

*

他不追求炫耀身份的外表形象。犀利澄净的眼睛上是走势饱满的双眉。五官出色的脸庞,让瘦弱的身躯更显出一种不协调的感觉。野口虽然没有忘记微笑,但他很少随声附和。这种特点,不由自主地映入了阿胜的眼帘。比这更早【溜】进阿胜眼睛里的,是他白衬衫领子后面浅浅的一层污垢,像一层薄薄的影子。

*

这一句话,让满座的光辉突然褪了色,就像往篝火上浇水,黑乎乎、湿漉漉的灰烬上徐徐冒出烟雾。一个老人咳嗽起来。咳嗽之后是漫长而痛苦的喘息,在众人沉默之时一直贯穿其间。一瞬间,从众人的眼里可以看出,他们想到了未来,想到了死。

这时,明晃晃的月光照亮了庭院。

*

“夜晚可真冷起来了,今天白天是那么暖和。”

阿胜两臂交叉在胸前说。这时,野口站在她身旁,他胡须下吐出的气在月光下看起来白乎乎的。他不想轻易地随声附和。

阿胜要带路,走在头里,没想到走得太快了。跟在后面的人们提着的灯笼,在池塘四周的林荫里跃动,池里的月亮和那些灯笼交相辉映,煞是有趣。比起那些时髦的隐居者来,阿胜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反倒变得像孩子一样兴奋起来,隔着池塘大声叫着:

“好漂亮呦。快看池子,池子。”

野口嘴角边浮起微笑。

“你这样毫无顾忌地大声叫喊,简直像个小姑娘。”

*

这等大事的紧要关头,阿胜清楚地听到了野口的这句话:“就我一个人无牵无挂。”这话仿佛绽开的一条银线,不断地颤动着,在阿胜的心中闪着光芒。

*

“现在正好,快,正好!”

她说着,一把紧紧抓住野口的手。那是干燥而薄薄的手,简直是植物标本。野口的手,像偷东西似地轻轻抽了回去。阿胜完全是无意识地握着野口的手,野口这样提心吊胆地抽回去,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很下流似的。他的手像个发脾气的小孩,扭着身子,挣脱大人的怀抱逃走了。

阿胜不觉看了野口一眼。那严厉的眉下,目光炯炯,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平静。

两人走过“池之端”,左拐,然后沿着池边的路散步。越过水池的微风相当寒冷,水面泛起了涟漪。冬天的蓝天与冬天的云和颤抖的池水融合。

浮云隙间的蓝色天空恍如一道裂缝,一直延伸到远方。

对岸池畔,池水闪闪发光。五六艘小艇开出来了。

*

——第二天阿胜照例去观看舞蹈演习会的表演,“保名”的开首一句,听得阿胜止不住掉下泪来:

【恋情呦恋情,吾心不在焉的恋情。】

*

阿胜紧盯着无人通行的门前小道。阳光洒在沥青剥落的道路上,显眼地露出复杂的凹凸不平的路面。路边的树和电线杆的影子落在路上。道路的一部分,露出了布满霜的光滑黑土。那上面留着粗大的橡胶车辙,光闪闪的。

阿胜耳朵里清楚地传来板羽球的声音。该是在附近的院子里吧,可看不到打球孩子的影子,也听不见笑声。声音断了。

“啊,应该是球掉下来了。”

阿胜想着。过了一会儿,声音又喧闹地响了起来。又停下了……就在这来来回回的反复中,阿胜脑子里描绘着彩色的羽球落在布满霜的黑色泥泞里的景象。她忽然想,看不到的墙内断断续续的板羽球,仿佛是什么障人耳目的秘密游戏似的。

*

“可我看起来,和你是第一次出门旅行,真想就咱们两个人去个清净的地方呢。”

“是嘛。我想让朋友们见见你嘛。”

长时间的口角,被这最后一句话啪地收住。阿胜的心被打动了,这种男人纯真无杂念的心情,让她尝到了羞怯的喜悦。

*

为旅行穿的和服,阿胜可是费尽了心机。这是一次所谓与野口公开亮相的旅行,她想无论如何要把野口雄贤的名字染上和服。尽管如此,这样严肃的姓名中,能做成画的只有一个“野”字。

阿胜很早就着手准备了,她考虑来考虑去,决定用于野口的名字有渊源的图案。别人看不出来,她一个人心里有数就行了。在朴实的“鹑缩缅”上,用抽白丝做成节节草和蒲公英的图案;再用金漆线打底,勾勒出春之“野”的意境。和服上佩上与旅行相称的明黄腰带、行云花样的带扣。泷缟地纹素灰色的罩衣,衬上葡萄紫的里子,这罩衣的里子可是别出心裁的。

*

枯草稀稀拉拉的斜面上,满是霜融化后的泥泞。阿胜觉得至少得想办法护住脚下,便也抓住了竹栅栏,扭过头来,朝背后的野口笑了笑。野口的笑脸,让茫茫黑暗包裹住了。他的脸一直往上,可以仰视见庄严的二月堂舞台的勾栏和突出的屋檐。屋檐内侧闪着神秘的光,堂周围的杉树缝里,星星眨着眼睛。

*

与此同时,舞台上的松明像燃烧的狮子似的狂奔起来,舞动起来,往群众头上撒下大量的火星。接着,火向右端回廊的上方跑出去,宽阔的屋檐内侧哔咔、哔咔地被照得通亮。于是右端的勾栏上舞动着渐渐减弱火势的松明。杉树的浓绿,让飞腾的火粉卷住,显得格外鲜嫩。

让黑暗包围的群众,这回从幽暗中浮出,顿时响起一片高声念佛的声音。他们头上还不断地落下金砂子般的火星来,二月堂黑乎乎的庞大建筑,简直像要压下来。

*

屋里明晃晃的灯下,床上摊开着大氅,野口凑到边上来。葡萄紫的衬里透出一股沉静的美,上面还用白色相当精细地写了个俳句。

“那是什么?”

野口一边解开领带,一边问。

“宗祇的诗句嘛。为了这次旅行,我让书法家写的。已经是春天了嘛。”

阿胜没有说,原来宗祇的句子是和服店的人出的点子。

“等待着,”野口朗读起来,“等待着,漫山遍野,春天的花。”

野口解领带的手停住了。默默地久久地注视着这个句子。那双老迈而青筋暴露的干枯的男人手,阿胜觉得很美。

“原来如此哇。”

*

总而言之,野口把这个婚姻当做最后的归宿,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阿胜也觉得找到了自己的坟墓。可是,人不能住在坟墓里。

*

“是小偷的吧。”

阿胜猛然想起。比起感到肮脏,她更清楚地感到潜藏在这里那家伙的孤独,感到了这孤独的一种可爱之处。她想象着嚼着这口香糖的年轻人,想象着那健康粗犷的一排排牙齿。他嚼咀着时间,他嚼咀着容不下自己、迟钝的橡皮般的社会,嚼咀着将要压下来的不安。在那冬青树缝里漏出的美丽月光之下!

*

就是野口也一定在开始时举棋不定,继而烦恼,又重新思考,最后又回到原地去的吧。可他不让妻子看到片鳞只爪,不过还是如往常那样睡觉前一通咳嗽,还是那样半就不就地爱抚,不甚明了地接近自己。最后仍旧同样死心断念,同样缩起身子,像长眠的蛹一般地躺着。野口的床让人感觉像个风雨飘摇的站台。尽管如此,他还是比阿胜要睡得好。

与此相比,阿胜睡的另一张席梦思床上,则是在熊熊燃烧着。空想比情欲更能使身体发热,阿胜想,要是把手伸到冰冷而幽暗的金属兰花上去,心情一定好吧。浮雕兰花细微的起伏在幽暗中给阿胜的手指尖一种像抚摸一张小小的、僵硬的、面无表情的、难以取悦的脸的感觉。

*

"东边地平线上的是立川河呀。从这儿看离得很远,看上去很漂亮。"

阿胜往那边望去。树丛里到处闪现出的多摩川,在东边隐去了身影。地平线上,像矿盐般洁白的市镇闪闪发光。白色的碎片腾空而起,其实那是架飞机;它一飞上来,就隐在低低的与地面平行的南面丘陵后面了。那边一片白茫茫,阿胜简直怀疑起那是片墓地。

从这里眺望的立川基地,一点也感觉不出人间市街的模样,只是与地平线相接的某些冰冷矿物般巨大的集落。其实那辽阔的天空,飘散着各种形状的云。接近地平线的云,僵硬地凝固起来,越往上轮廓越模糊,形状也奇怪地变成了烟雾状。这两者之间,有多片云彩,光线在上方勾勒出凌乱的轮廓,下方则清晰地呈现出浮雕般的阴影。这些云,看上去反而失掉了真实感,像是在天空上放映的美丽的云彩幻灯片似的。

这暮春下午某一时刻的光奇妙地构成了的一幅精致而确实存在的风景,这种美景此生不会再见。被云遮挡着的杉树林忽然变暗下来。地平线上那风景,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似的纹丝不动。

……这样的景色,不用说,没有给阿胜留下任何人迹的印象。她感到那是与自己十分投合的巨大而美丽的无机物质。这时与雪后庵的庭院完全不同的自然,它不是放在她手心里的、人性般美丽的微缩画。尽管如此,这样的展望仍应该是政治性的行为。展望、概括、统治乃是“政治”的工作嘛。

*

唱歌的时候,阿胜被对面山窝的设么东西吸引住了注意力。与夜晚同样漆黑的黑色山体上,忽隐忽现有一点的火光。说是火焰吧,实在太纤细,有时像喷发的火星。白天看的时候,那里没有人家。可现在,从一个山的皱褶里,升起鲜艳的火光,唰地照亮了周围,忽地又熄灭了。仔细再看,从那里斜斜地升起一股烟,长长地拖着,直到山脊上。

“那是什么火?”

阿胜问光着一条胳膊擦着汗的年轻鼓手。

“那个吗?那是什么呀?”

他又去问了另一个年轻人。

“那个呀。市里面火葬场的烟囱嘛。”

脸上长着横肉的青年用不屑的语气回答。可阿胜却以甜美的心情,想到野口,也想到野口家的墓。

*

阿胜的脸忽然像洒满阳光的院子般亮堂。山崎觉得这激烈变化的脸实在很美。仿佛一张笑脸忽然从原来的脸下露出来似的,那新的笑脸像刚生下来一样的新鲜,先前感情的沉渣一点也不剩了。

*

阿胜站在走廊的边沿上眺望着院子,像鹦鹉站在鸟笼的横木上似的,穿着厚厚白袜套的脚尖,岌岌可危地抠住走廊上的木框子。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特別的意思。

她看見了自己的腳趾,房間的薄暮與窗外的蔥綠之間,那厚厚的襪子又白又鮮明,像伶俐的小動物僵硬地蜷起了身子似的。腳趾攤平,潔白的厚襪子上,閃著光亮,露出皺紋拱了起來。這種不穩定的姿勢讓她充滿只靠腳尖支撐身體的緊張感,這種緊張感立刻傳遍全身,有一種極富刺激的危機感在她的體內湧動。如果稍微解除一點緊張的話,身體就會向前傾倒,倒在濡濕的花草上,倒在鋪石上,倒在雨中浸潤的綠色之上。

*

野口長長的漱口聲音里,有時夾雜著院里樹梢上夜蟬的叫聲。那聲音聽上去似乎用尖尖的的針將夜氣縫起來一樣,但短短的末尾,必定被糾結地吸入到夜的靜寂之中。這周圍的夜,可真是安靜。甚至能聽到老遠地方有車停下和醉漢的叫聲。隨著小汽車嗚嗚轟鳴,那叫聲也消失在黑暗中。

*


真的。

山崎的心已經冷淡了。他曾經愛過那個叫做“競選”的暖爐,從一等高貴的木材到骯髒的紙屑,都一視同仁地被拋進這個暖爐。他喜歡聚集在政治周圍的人們因利害關係而產生的強烈的喜怒哀樂。【他喜歡那種不由分說把人帶向激情的深不可測的勢頭。即使背後操縱著陰謀,但他喜歡選舉本身的灼熱和政治特有的熱情。】

(吶,從這個角度去看政治,還真是三島君的思維呢。)


*

轉過了走廊。能看到大門了。阿勝拉拉山崎西裝的袖子讓他站住。走廊幽暗的燈光下,剛才還是陰鬱的眼睛,忽然閃閃發起光來。她已經不在意臉上毀了的妝,重重地擦了下眼淚。於是,眼睛底下和鼻子底下垂下分明的影子,白粉被眼淚沖刷出一道道的痕跡,給臉上留下一副奇特的花臉譜。表情一點沒變,稍稍翕開嘴裡閃光的牙齒,與眼睛的光相映,看上去那臉像一張瞄準獵物的貓臉。低沉的聲音,帶著威壓的感覺響了起來。

*

兩人眼前攤開一張晚報,阿勝臉頰湊過來,簡直與山崎的臉頰要碰上了。戴著指環的白手指細細地搜索著鉛字。山崎看著這情景,呼吸急促起來。他捫心自問,自己究竟是這個女人的什麼人?阿勝只在自己不愛的男人面前,才是自然的情人,才是一個不拘小節的性感女人,才顯得樸素而任性,散發著野花的芳香;可一旦出現在她所愛的男人面前,她身上的“自然”就會消失殆盡。確實,山崎看到了野口全然不認識的阿勝。可是山崎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感謝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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