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裁纸刀

你一把,我一把

京。

又一次莫名地丢了票,而补办窗口的女孩却是十年来遭遇最温柔可人的售票员,“票掉了是吗?”关怀神情熟络京腔,开口如沐春风,吹灭我一腔躁乱无名火。拭去额上汗水,如你所见,我总是大惊小怪,庸人自扰。第一回坐动卧,体验倒是满分,便捷舒适的地方都为你想到,自助服务,列车员省得走来走去见你被见。也是白日走了太多路,撑着草草记录了走过的胡同便倒头睡去,车身晃动如摇篮,一梦沉沉。

六点多被来给我送补票乘车记录单的列车员姑娘轻轻摇醒,缀着雨滴的窗外水桥青绿,已是苏州。

总归是恍惚。

人凭借什么来对自己的位置和记忆进行确认和辨识,在交通如此迅疾、位移如此简单的时节,不同城市空间的体验甚至根本融入日常连贯性之中,不存在本质的切断。所聊以标记的,不过是地图上“当前位置”所在的水滴箭头圆润又尖锐的点。就像现在,肉身已经回到上海,同样是青灰色调的阴天,只是增添了一些水分子。肠胃里填满了北京西城区牛街清真食品店里购得的荷叶甑糕——一种古老的糕点,蜜枣、红豆、糯米在铁器上蒸出来,枣的甘苦和豆的清香都融在米的馥糯里,嗯,大甑炊玉,连村香——而心魂甚至不经车上连夜一梦颠簸,都经已碎片样丢落在京城,就像同样丢掉的那枚苏州的银戒和那把杭州的绿扇。

而我的记忆,总是一再地背叛我所认知的真实。它混乱确切发生和从未发生的一切,在念想和幻觉中错综难辨。或许下火车的那个瞬间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被十年前的自己附体,被在热望冰冷锈层厚叠的铁炉子里烧成灰渣的什么东西附体,寻觅着,走肉行尸般在京城暴走。

权且记一笔流水。

依然清晰的,是甘露胡同口的面茶,后海秋雨的晨,798燥热的下午,法源寺的猫,和牛街的清真礼拜寺。它们仿佛随着阴天自动还原的古旧色调一同回到了二三十年前,在我的目之所向步之所往中拼凑出一个半真半幻的老城,一半真实可触,一半紧闭城门。

10月1日傍晚到首都机场。机场轨交于东直门转line5到北新桥,放下行李就直奔梅兰芳大剧院,在平安里西大街和阜成门北大街交叉口,隔着剧场三楼的窗玻璃看到官园桥高架上下的车流。于老板的《满江红》,素衣和红衣都好看惨了。

次日六点起身,也不知去哪,本想着去北海公园,太早了没开门,随意上了辆公交,经鼓楼西大街走,恰落在甘露胡同。那里曾经有一座甘水桥,见证过汪兆铭引刀成一快的少年头。进去胡同口的老北京清真早点铺,要了碗面茶加糖火烧和芝麻烧饼,就此结下和糖火烧的孽缘并开启了撑到满足模式的第一个早晨,唉。面茶咸香恰宜,但当稀品还是不太合适,太满了……甘露胡同一直走,穿过鸦儿胡同,就是后海北沿。微微落了些雨点,有零星几辆载着游客的黄包车驶过,车夫一边骑行一边介绍胡同历史,有散步的行人,开始摆摊卖小工艺品的贩者,更多的是垂钓的老人,独自一人或三三两两的,后者一起闲话絮念的场景几步外看好久。到银锭桥没再往前海走,绕后海行了一圈,出去德胜门内大街,径直走到护国寺街,可惜街口的梅兰芳纪念馆正在修缮。小吃街并不如想象中热闹,只寥寥几家店面开着,护国寺小吃总店虽人满为患,不知为何瞧着仍觉冷清。

下午去了北京国际设计周驻点之一的史家胡同,在灯市口和东单之间。走过了,先到了内务部街,27号是德国家设展,有间用了漂亮的立方体,而花圃给这一天加了笔浓色。晚上去了蜂巢,时间不凑巧,只好再刷了左轮手枪,就观演体验而言并不如艺海先锋,这日整体状态也不太好。但回去住处的路上有个小小的惊喜,就是东直门枢纽的公交换乘站。那时十点多了,在大型车工场样入口前犹豫地问门卫是不是在里面换106,得到肯定后走进去发现内部空间比看起来更大得惊人。空旷,寂静,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似乎是从顶层管道漏下的水滴在地上的声音。走到亮着灯的几辆公交前,我以为到了尽头,转面仍别有洞天,而在那里,笔直弯曲、淡黄色漆面剥落的铁栅栏依公交线路层层圈隔出迷宫样繁复空间。即使走岔路也一点脾气都没有,心甘情愿在里面绕上一圈,一圈,又一圈……

3日,在老磁器口豆汁店喝到了不再让我对有人喜欢而感到匪夷所思的豆汁,它是微酸绵厚,要搭甜口的糕饼就很合适。1元钱的芝麻烧饼,圆圆小小的一个,却内有千秋,咬开来要惊讶它千层叠压的紧实,一个就能填饱人大半肚子。一个美妙开头的早晨,也好像用光了一天的好运。后来,就是接连两次坐错相反方向的公交,晒了很多正午热情的太阳。东直门外大街走到三里屯路,lomography却没有开门,走到太古里的PAGEONE,翻了Miquel Barcelo和Antonio Lopez Garcia的画集,深海头骨,玫瑰婴儿。下午798,是几天里唯一一次接触密集的人群。艺术馆放在这里大抵是个错误,它不让你有任何看展的心情。晚上的长安大戏院,它很有历史,却已不在原址。小秋唱得自然是好的。我没想到今年能够看到她的《锁麟囊》。这本是此番来京的主要目的,后来其目的性却已被极致消解。原来剧院里真的是有专门引导叫好的人,当然无可厚非,但他们坐在你旁边的时候就很不那么令人愉悦。他们知晓所有叫好的点,总是在搔到你的那一秒前叫出,这种早泄的感觉一言难尽。

但从建国门地铁站回去时,发现这个站厅古朴庄重,特别好看。


4日,不再有气力早起,却依然心甘情愿坐11站公交到天坛北门去喝豆汁。

这是最好的一天,虽然一夜降温,秋风雨寒。

吃完早饭又在隔壁尹三豆汁拎了一袋豆汁,滚烫热乎的,经东晓市二巷穿去搭5号线去地坛。少游人,天气更加持,尽显出地坛独有的萧瑟。而又很生活,灰羽的鸽子不怕人,也不亲人,家长给小孩子买上一袋鸽食就站远了,看着孩子走到鸽群里去喂它们。方泽坛里苇草丛生,一圈行罢已不觉消磨了两个钟头。通往北门的银杏道两旁,银杏尚青绿,秋色未浓。坐下歇息的时间里,经久无人走过,听风吹银杏叶如雨水。我也愿意在这里坐一整天,坐到死。因它并不抚慰你,不以平和安宁反衬你的焦躁不平,它只是与你对视,以它的沉默和孤清。它吸收不了你的,也承载不了你的,但它望着你,像镜中的远山。

北门出来后,我走了好多好多的路啊,感觉总也走不到头。走完和平里中街,走完安定门外大街,一路寂冷,直走到安定门,走到五道营胡同,人声热闹起来。西口入,东口出,走完五道营,雍和宫大街上走去国子监,进了车辇店胡同,在它和北锣鼓巷的路口发现家青绿色的胶片小店,spring cameras。店主人正在帮别人修理相机,小孩子旁边游戏。入门的柜台上摆满了老相机,小而美,烟火精致。

继续走入净土胡同,再入宝钞胡同,路上看到家杭州包子铺,才想起几日来看到过很多家,并不明白。宝钞胡同直走就出去大路了,是人沸车喧的鼓楼东大街。时间是下午五时三分,鼓楼已闭门。绕过鼓楼,西大街上就是独音唱片,暖黄亮色店铺打眼就见,很是好看。入了bowie的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和杭盖的回到你身边。

地安门外大街经烟袋斜街、大小石碑胡同,就回到了银锭桥,见识了什刹海的夜。与清晨的它完全换副容颜,灯火冶艳,人影憧憧。买了包peel橘子,抽着沿前海走了半边,到地安门外大街去坐白石桥东往崇文门外的111路公交。有一丝丝的夜风从公交车门的缝隙中漏进来,那时候感觉是很冷了,再看到路边的糖炒栗子,就像是一个冬日傍晚。北京冬日的傍晚。后座的两位女士在讨论哪哪家的吃食是小时候正宗老北京的味道,哪哪天要去的那个地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而我像一个沙漠行客般贪婪地望着窗外掠过的每一幅画面——事实证明是并没有用,因为如今已经一幅也不曾记得。到站后,抬头就看见国话先锋剧场的红字。刘畅执导的《四川好人》,开头他来说了几句,蓄着胡子架副眼镜,格子衬衫,瘦了好多,已经和去年年末记忆中的马路两种样子。青涩,单薄,以及视疯闹为热情的活力,但依然值得称道,尤其扮沈戴的姑娘。荒唐的婚礼后她推开椅子坟墓站起来,原地狂奔,转圈,然后跑向话筒声不成调的歌唱折服了我。

5日,北京法源寺。在磁器口吃了第三天早饭。菜市口大街走到南半截胡同,经过胡同口的谭嗣同故居,民居破落,地名不祥,阳光却分外好。左拐入烂缦胡同,经湖南会馆,入七井胡同,西砖胡同,法源寺前街走过去便到了。很小的售票窗口,从左边石狮角度望过去,就是话剧《北京法源寺》海报图片的样子。去年十月的这时,是在泉州的开元寺。想着不如就每年十月去一座古刹吧,在金秋的golden days洗洗这周身戾气。有很多猫,不知哪个角落里睡着,睡醒了跑出来吃饭,像是每一只都有固定的食盆,我跟踪轻车熟路走去自己食盆的两只大尾巴得出了这个规律。一只呆呆的小白,一只旁若无人对着空气撒娇摆拍的黑白花,一只貌似帝王却很少女心的黄仔……请了三炷香,愿祖父母喜乐平安。

寺院并不大,却让人不舍挪步。就这样呆到了三点半它快要关门的时候。西砖胡同直走出到广安门内大街,搭车去看西什库天主教堂。西安门大街下来,在味多美吃到很好吃的老婆饼和葵雅蔓,总觉得和上海店面吃到的不一样,这心理,哈。在经西什库大街走过去,非常可惜大门紧闭,从8月6日开始教堂就在修缮。只好再沿西什库大街往前走,如大红罗厂街,进西皇城根北街,这条路上就是北京四中。四中站坐车去了想看的下一站,段祺瑞执政府旧址。就这样从西城到东城的跑,张自忠路下车,走走就到,非常可惜x2的是现在已经不对外开放。门口不甘心地站了好一会,天色已黑,也是什么都瞧不到。倒是路过了愚公移山,门关着,没有演出。一口气沿着沿着张自忠路走,走到地安门大街,走过人头攒动密集如蚁的南锣鼓巷,拨开人潮继续走,走到北海公园,想看的夜色不见,也许是记录颠倒,把朝九晚六记错,到时已关门。还想去看百花深处的牌子,不再有力气,公交坐过去,是平安里。新街口南大街上,街光晦暗里红色的,小小一块。护国寺街上吃了碗烤冷面,浓重酱味全都吞下去。这条街上有个人民剧场,路过的时候听到句对话,“人民剧场都演什么戏啊?”“嗨,人民剧场没人民。”

6日,人事不知昏睡过去的上午,存了箱子去到被成功诱引的牛街。

原来只在法源寺旁边,隔住条教子胡同和春风胡同。法华寺6路牛街路口西下车,不多时就看到青绿色的清真超市美食城,墙面装饰着绿色清真顶图样,金色方形门牌很漂亮。一层走进去,照眼即是排着长队的白记年糕和伊宝荷叶甑糕,糕点诱人,牌匾诱人,排着的长队最为诱人。进门的瞬间,一个我从身体里浮逸而出,气体般地,再渐渐聚成一个人形,小孩子,小小的右手悬着,被人牵在掌里。ta被牵着,或者我牵着ta。我一下子就挣脱了被牵住的那只手,或者ta挣脱了我的。向里面跑去,鼻尖压平在玻璃柜门上往里瞧,为有限的肠胃空间盘算着怎样最大限度地塞入想吃的一切。人心不足,买了黄豆面驴打滚,豆沙山楂白年糕,什锦芸豆糕,和热乎乎的荷叶甑糕,逛到里面的桂香春糕点铺又买了木糖醇的老婆饼、蛋黄酥、拿破仑、鲜花饼、重阳糕。在二楼食堂尝了几口(这三元钱的蛋黄酥却是吃过最美的,吃下第一口时就想拍案而起下楼再去来十个,却还是想要存个念想的坐稳了),就满满一袋甜蜜的负担心满意足挎在臂上,往牛街礼拜寺走。

在礼拜寺走廊里拍照的时候,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回民老爷爷正慢慢地出来,他以为我不好意思进去,颇慈蔼地鼓励我进去好好看看,不要紧地,只要不进屋子就行。他是有白色的山羊胡子,角膜微微发蓝。礼拜寺虽小,尽日瞧不足。只因下一站还想去琉璃厂,看得有那么一些着急。

最后,48路去了琉璃厂。在虎坊桥站旁边,珠市口西大街折去南新华街,此街将琉璃厂切分东西。顺着东街一直走,在一家皮影店里买回一位公子和少女。这满是时间碎片的街道。走到杨梅竹斜街和樱桃胡同的交叉口,进樱桃胡同,走樱桃斜街,在它和铁树斜街的东交叉口处是护国观音寺的遗址,被围墙拦在里面,只见得到露出的屋檐上三尺长枯草和一旁半树洋槐。一边围墙下,是两盘围住观客的象棋,另一边是杂货店,门前一老人正逗婴儿车内的邻家仔仔玩笑。

铁树斜街直走,就到了陕西巷,说,四喜班进京最初就是住在这条胡同里。又说,“白石头胡同而西曰陕西巷,光绪庚子时,名妓赛金花张艳帜于是。”(《燕都丛考》)巷里不少小旅社,有家上林国际青旅,下次也许可以考虑住这。陕西巷走到韩家胡同就右拐了,现在看地图有些后悔没多走几步到百顺胡同和胭脂胡同。这便是此番京城行走的最后一条胡同,最后进入樱桃、铁树斜街、韩家胡同和堂子街汇流的五道街,回到了南新华街。南新华街与虎坊路平行,虎坊路和骡马寺大街路口是中国书店出版社的白楼,顶端红旗飘出的灰濛中的艳色。本已过了马路去地铁站,想着还是去湖广会馆瞧一眼,就又折回去。等红灯的当口,一只乌鸦自西南方飘飘展翅而来,落在对面红灯前的电线杆头上,不时啊啊叫上两声,停了许久。这超现实场景。

会馆近两日是在演《盗御马》、《天女散花》和《扈家庄》,倒都是想看的,不巧。隔壁是京天红酒家,门口的炸糕铺照例大排着长龙。五时多些,天色已很暗。几站地铁从蒲黄榆出来,天已黑透,浇下了不大不小的雨,伞落在旅社,在那里等着雨小一些。

小一些,闭起眼,就下在落车的头顶。

总归是恍惚。你并不说,此行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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